又到岁末。照例地,各色总结、展望与献词,如候鸟般准时占据版面与屏幕。辞藻往往华美,情怀尤为宏大,从“时代洪流”到“个体微光”,从“砥砺前行”到“拥抱未来”,一套话语年复一年,熟练得如同印刷厂的流水线。初看或觉振奋,细品却常感空洞——仿佛说了许多,又仿佛什么也没说;似乎触及一切,又似乎与真切的生活毫无瓜葛。

于是,一个疑问浮起:为何许多本该承载思考与希冀的新年献词,最终却滑向了“无病呻吟”的窠臼?
首先,问题出在血肉的抽离与真实的悬置。新年献词本应根植于刚刚过去的一年里,亿万民众经历的悲欢、承受的重压、具体的困惑与坚韧的努力。然而,不少献词却急于升华,匆忙地将这些复杂、粗糙乃至充满矛盾的经验,提炼成几句光明而正确的“大词”。当“挑战”取代了具体的生存艰辛,“机遇”模糊了真实的行业困局,“希望”覆盖了仍未消散的迷茫,文字便与大地失去了连接。它不再是描述生活,而是在营造一种关于生活的“正确氛围”。就像为一场尚未痊愈的伤痛,预先举办一场喜庆的胜利仪式,仪式越隆重,越衬得场下的沉默震耳欲聋。这种抽离,使得献词如同悬浮于现实之上的精致气球,色彩斑斓,却一戳即破,无法给予任何真实的重量与温度。
其次,则是情感的均质化与思考的惰性。新年献词常陷入一种情感套路:必须以昂扬为主调,以感恩为底色,以展望为必然归宿。于是,复杂的情绪被修剪整齐,沉痛的反思被轻轻带过,尖锐的诘问则几乎绝迹。一切都被导向一个预设的、光明向上的结论。这并非真正的乐观,而是一种情感的“标准化生产”。它回避了真问题,消解了真痛苦,也规避了真责任。当写作者满足于调用那些安全而澎湃的公共情绪词汇,而非进行艰难、独特的个体思考与表达时,文字便失去了锋芒与个性,沦为情感上的“流水线罐头”。读者品尝到的,不是源自生命体验的、带着体温的共鸣,而是一种被批量灌注的、温吞的感动。久而久之,这种均质化的情感表达,非但不能凝聚共识,反而催生普遍的麻木与疏离——因为人们知道,那声音并非来自肺腑,而是来自讲稿。
更深层的原因,或许在于角色认知的错位与言说勇气的消退。一些献词的书写者,不自觉地扮演着“训导者”或“布道者”的角色,试图用语言为读者设定情绪、规划未来。然而,在一个价值多元、信息纷杂的时代,这种居高临下的“精神按摩”或“情绪定向”,常常显得一厢情愿。真正的共情与引领,源于对他人处境深刻的理解与平等的并肩,而非华丽的俯瞰。当献词忙于构建宏大的叙事框架,却对框架下个体的具体命运失语时;当它热衷于描绘遥远的星辰大海,却对脚下道路的坎坷与分歧避而不谈时,其说服力自然流失。更关键的是,对复杂现实的有意无意地回避,对真问题“顾左右而言他”的修辞技巧,本质上是言说勇气的衰退。它选择了一条更安全、更顺畅,但也更虚无的语言路径。
那么,一篇拒绝“无病呻吟”的新年献词,应当如何?它不必是激昂的进行曲,也可以是沉静的反思录;不必是包治百病的万灵药方,可以是坦诚的困惑与分享;不必虚构一个毫无阴影的未来,可以是指认困难并依然选择前行的决心。它的力量,不在于辞藻的堆砌与情绪的煽动,而在于诚实——诚实地面对刚刚过去的、充满褶皱的时间,诚实地表达思考(哪怕是不成熟的思考),诚实地与读者站在一起,承认彼此共同的脆弱与坚韧。它应该像一封信,来自一个具体的、有温度的作者,写给无数具体的、在生活中的读者,内容是你们共同亲历的时光,以及基于此的对明天的朴素愿望。它珍视“共情”胜过“教导”,尊重“事实”胜过“修辞”,追求“清晰”胜过“华丽”。
新年的更迭,本身并不会自动带来万象更新。真正的更新,源于对过去的清醒盘点,对当下的真切把握,以及对未来不虚妄的期盼。当新年献词能够摒弃那些悬浮的套话,俯身触摸大地的温度,聆听普通人呼吸的节奏,它才能重新获得叩击人心的力量。
否则,再多的“新年快乐”、“未来可期”,也不过是掠过耳边的、无根的风声。新年仪式虽然不可或缺,但比仪式更重要的,是仪式之下,那份对待时间与生命的诚恳。否则,我们年复一年聆听的,或许只是时代盛大而空洞的回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