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从小就被教导要诚实。“狼来了”的故事耳熟能详，那个放羊娃因为一次次说谎，最终在狼真来时无人相信，付出了惨重代价。故事很简单，道理也很直白：说谎会失去信任，而信任一旦崩塌，后果很严重。然而，奇怪的是，尽管我们都知道这个道理，生活中假话却从未消失，有时甚至大行其道。这不禁让人深思：既然说真话省心又安全，为什么人还是会说假话？
有一种情况，人并非存心欺骗，而是连自己都无法确定下一刻的选择。假设你问一位朋友：“如果给你一百万，让你做一件违背良心的事，你干不干？”他多半会义正辞严地拒绝，觉得受到了冒犯。但这答案是真的吗？未必。真到了那个情境，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诱惑巨大，而“隔墙扔砖头，砸到自己头上”的概率似乎又不高，他的选择可能完全不同。
这不是因为他当初在故意骗你，而是人的想法和价值排序，会随着处境、时机、心境的变化而流动。在安全的环境下表态慷慨激昂，在真实的压力下行动可能畏缩不前；免费时豪言壮语，需要付出代价时可能沉默不语。因此，对于尚未发生的、假设性的问题，人们给出的答案往往只是一种即时的、理想化的表态，并非未来的行动指南。这种“口炮”现象，在生活中比比皆是。所以，判断一个人，不要光听他说什么，更要看他做什么。行动，才是最诚实的语言。
如果说第一种情况还带点“非故意”的色彩，那么第二种情况就是赤裸裸的算计了：当说假话的收益大于成本，特别是大于说真话的收益时，假话就产生了。
这收益不一定是金钱。它可能是安全感——在一个大家都唱赞歌的环境里，跟着说些违心的话，能让你迅速融入集体，避免被孤立。它可能是表现欲——通过夸大其词或编造经历，来吸引关注、赢得羡慕。它也可能是直接的功利——比如求职时美化简历，销售时夸大产品功效，为了获得某个机会而做出无法兑现的承诺。
小孩子说谎，可能是为了逃避责罚；成年人说谎，算计往往更复杂。在一些风气不正的环境里，说真话可能意味着得罪人、丢饭碗、甚至惹祸上身，而说些场面上的假话、空话、套话，反而能明哲保身，甚至步步高升。当说真话的成本高到无法承受，而说假话几乎零风险且可能有好处时，理性计算就会驱使很多人选择后者。这不是为说谎开脱，而是指出一个冰冷的事实：制度与环境，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人们“说话”的性价比。
除了个人利益的权衡，还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在塑造谎言，那就是社会氛围与话语体系。
正常情况下，“真假”是一套标准，“对错”是另一套标准。一个东西是杯子，这是事实（真）；你喜欢或讨厌这个杯子，这是价值判断（对/错）。两者可以分开。但在某些环境下，这两套体系被刻意混淆甚至捆绑了。说真话，可能因为不符合某种“正确”而变成“错误”；说假话，反而因为符合那种“正确”而成为“对”的。
例如，在某些时期的某些调查中，被问到“收成如何”，农民可能不敢如实说“减产了”，因为“增产”才是“正确”的答案，说减产可能意味着“负能量”、“唱反调”。久而久之，人们回答问题前，先想的不是事实如何，而是“怎样回答才是正确的、安全的”。当“正确”压倒“真实”，说符合“正确”的假话，就成了一种习惯，甚至一种生存技能。
从家庭到学校，再到社会，这种训练无处不在。孩子从小被教育要“会说话”，意思往往不是鼓励表达真实想法，而是要学会说别人（尤其是长辈、上级）爱听的话。说真话可能被批评“不懂事”，说假话反而被夸“聪明”、“成熟”。这种氛围下，说假话不仅成本低，甚至还有奖励，它怎能不蔓延呢？
如果上述情况长期、普遍存在，就会催生更可怕的现象：习惯性说谎与集体性装假。
当说假话成为日常，人们会逐渐丧失对真实的感知和追求。交流时，大家心照不宣地使用两套话语：台面上是冠冕堂皇的“公开话”，私下里才是柴米油盐的“真心话”。台面上的话无人当真，但人人都必须表演；私下的话才是真实想法，却只能在小范围里流通。这种分裂，让整个社会的信任基础极其脆弱。你不知道对方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最终只能选择什么都不信。
更严重的是，当假话泛滥到一定程度，它会扭曲最基本的信息环境。一个建立在扭曲信息上的社会，就像用错误地图导航，无论个体多么努力，整体都可能走向歧途。决策者听不到真话，无法做出正确判断；执行者报喜不报忧，问题被层层掩盖。人人都在表演，人人都在猜疑，合作变得困难，交易成本高昂。最终，整个社会会陷入一种犬儒和冷漠：知道是假的，但不说破；被迫参与表演，内心却充满不屑。这种状态，比单纯的愚昧更可怕，因为它伴随着清醒的痛苦和主动的放弃。
可见，人说假话，原因复杂多层。有源于人性本身的犹豫与不确定，有基于利害的理性计算，有迫于环境的压力与扭曲，也有习以为常的麻木与表演。它不是一个简单的道德善恶问题，而更像一个复杂的系统性问题，涉及个人心理、社会规则、文化氛围和制度激励。
因此，想要减少谎言，鼓励真话，不能仅仅依靠道德说教，指望每个人突然变成圣人。更需要的是创造一个让说真话成本更低、收益更可见的环境。当诚实不再是一种奢侈的冒险，而成为最划算、最受尊重的选择时，或许我们才能期待，那个关于“狼来了”的古老教训，不再仅仅是一个讲给孩子的故事，而能成为社会运行的一种坚实底色。毕竟，信任如同空气，失去时才知道它有多珍贵。而重建信任，往往要从敢于说出并坦然接受那一句不那么动听、却实实在在的真话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