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疗信任危机,为何难解?

医疗机构,说白了就是给人们提供治病服务的地方。它和饭店、理发店、汽车修理厂在本质上并无不同,都是提供服务、满足需求。但为什么大家对去医院看病这件事,总是充满焦虑、不满,甚至时不时爆发激烈的冲突呢?为什么医疗领域的信任危机似乎成了一个难解的疙瘩?

要弄清楚这个问题,我们不妨先看看另一个我们熟悉的场景:吃饭。

你去饭店吃饭,觉得这家店口味不行,或者服务太差,你怎么办?很简单,放下筷子,结账走人,下次再也不来了。不仅如此,你很可能还会告诉亲朋好友,别去那家店。如果一家饭店长期如此,它很快就会门可罗雀,最终关门大吉。反过来,如果一家饭店饭菜可口、服务周到、价格实惠,哪怕位置偏一点,人们也会口口相传,生意自然红火。

为什么饭店老板不敢轻易得罪顾客?因为吃饭是典型的“买家市场”。一条街上可能就有十几家饭店,一个商场里餐饮层更是琳琅满目。消费者手握充分的选择权,用脚投票。饭店要想生存和发展,就必须千方百计地讨好顾客,要么在菜品味道上下功夫,要么在服务体验上做文章,要么在价格上让利。竞争之下,受益的是消费者。

然而,医院就完全是另一番景象了。医院是典型的“卖家市场”。不管你在哪个城市、哪个地区,当你生病需要看医生时,你能选择的医院基本上就那么几家——市人民医院、中心医院、中医院,或许再加上一两家规模较大的私立医院。你对他们服务满意与否,并没有多少实质性的选择权。这家医院态度不好、排队时间长、费用感觉高,你能怎么办?大多数情况下,你只能忍着。因为医院就这么几家,在缺乏竞争与淘汰机制下,往往会倾向于向最差看齐。

于是,医院就没有像饭店那样,必须尽力去讨好每一位“顾客”(患者)的紧迫动力。既然患者没多少选择,医院自然缺乏通过提升服务、降低价格来竞争的压力。这就构成了医患关系不对等的底层逻辑。

那么,就要问了:为什么去医院看病,消费者会没有多少选择权?

中国有句老话叫“物以稀为贵”。这句话放在哪里都适用。看病难、看病贵,说到底,就是因为医疗资源的稀缺。这“稀缺”,并非天生如此,而是人为造成的。

医疗行业是一个受到高度管制和存在准入壁垒的行业。开一家医院,远不像开一家饭店那么简单。从资质审批、人员执业资格、到设备采购、药品渠道,处处都是门槛和限制。这种管制,名义上是为了保障医疗质量和安全,但客观上极大地限制了供给。就像把开饭店的执照弄得难于登天,结果必然是街上饭店稀少,食客们不得不忍受仅有的几家饭店可能存在的质次价高。

供给被人为限制,而需求(生病看病)又是刚性且持续的,结果必然是稀缺。患者的选择权就在这种稀缺中被剥夺了。于是,医院占据了主导地位。

在这种格局下,医疗机构的运行逻辑就发生了根本扭曲。一个饭店,它的收入直接来自于一个个登门的食客。它必须对食客负责,食客满意,它才有钱赚。但很多医院,尤其是公立医院,其相当一部分收入并非直接来自患者的口袋,而是来自一个庞大的中间支付方——医保基金。医院真正的“大客户”是谁?是掌握着医保资金分配和管理权力的体系。

这就导致了一个关键问题:医院的首要负责对象,发生了偏移。它固然也需要考虑患者的感受,但更重要的,是满足医保的报销规则、完成行政考核指标、应对各种检查评比。它的行为导向,更容易变成“向管理者负责”,而非“向患者负责”。

另外,讨好千差万别、诉求各异的患者是困难的,但讨好特定的、规则明确的管理体系则相对“容易”,这就又催生了一系列扭曲的现象:比如,医保控费和指标考核,更有寻租腐败和包庇推诿。

长此以往,患者自然会感到困惑和愤怒:我来看病,付了钱(无论是自费还是医保),为什么得不到全心全意的服务?为什么感觉医院和医生在遵循另一套我无法理解的“潜规则”?信任,就在这一次次的“规则冲突”和体验落差中逐渐流失。

更令人遗憾的是,面对“看病难、看病贵”的抱怨,公众和舆论常常开出的“药方”,不是去破除导致稀缺的管制,增加供给,而是呼吁更多的“管一管”。觉得价格高,就要求政府严格限价;觉得有乱象,就要求加强行政监管;觉得不公平,就呼吁推进“免费医疗”。

这些听起来充满善意的呼吁,结果往往是南辕北辙,加剧了恶性循环。

限价,听起来是为患者着想。但价格是市场供需的信号。人为将医疗服务的价格压制在市场价格之下,会发生什么?它会打击医生提供服务的积极性(辛苦劳动得不到相应回报),也会打击社会资本进入医疗领域的意愿(无利可图)。供给受到打击,而由于价格低廉,需求反而会被刺激得更加旺盛。结果就是,价格看起来是“便宜”了,但你可能根本排不上队,或者只能得到非常潦草的服务。这正应了那句话:价格管制必然导致短缺。

至于“免费医疗”,更像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它宣称看病不要钱,但“免费”的午餐并不存在,代价只是从你的口袋转移到了税收或强制医保中,并且变得更不透明、更无法控制。当医疗变成“免费”的公共资源,需求会无限膨胀(反正是“免费”的),而供给却因为缺乏利润激励而增长缓慢甚至停滞。最终的结果,必然是漫长的排队、苛刻的资格审核、以及服务质量的全面下滑。加拿大、英国NHS体系下“小病拖成大病,排队等到死亡”的案例,并非危言耸听。那时,患者失去的不仅是金钱的选择权,连时间的选择权也丧失了,只能被动等待系统的安排。

所以,我们看到的医疗信任危机,其根源在于一个扭曲的体系:它通过管制制造了稀缺,剥夺了患者的选择权;它通过扭曲的支付和考核体系,让医院的首要激励不是患者满意;而公众试图解决危机的方法,又常常在呼吁加强这个扭曲体系本身的力量。这就形成了一个死结:越管越缺,越缺越贵,越贵越不满意,越不满意越要求管。信任,就在这个循环中被不断消磨。

而想要破解这个困局的关键,恰恰在于做减法,而不是加法。不是增加更多的管制,而是减少不必要的管制,打破垄断,允许更多的供给者进入市场。如果开医院能和开饭店一样(当然,需要基本的、一视同仁的资质与安全监管),让民间资本、医生团队可以相对自由地开办诊所、医院,那么医疗资源的稀缺性就会大大缓解。

当患者可以像挑选饭店一样,用脚在多家医院之间投票时,竞争就产生了。哪家医院服务好、医术高、价格公道,患者就会流向哪里。为了赢得患者,医院就必须像饭店讨好食客一样,真正把患者当“顾客”来尊重和服务。那些医术不精、态度傲慢、收费不合理的机构,自然会被市场淘汰。

有人会担心,放开准入,会不会导致医疗市场混乱,庸医害人?这种担心看似有理,却忽略了市场的自我净化能力和监管的真正角色。食品安全不重要吗?但我们并没有要求每个开饭店的人都必须是特级厨师,而是通过事后的市场监管、消费者投诉和口碑传播来优胜劣汰。医疗当然需要更严谨的准入和监管,但监管的重点应是设定并守住安全的底线(比如基本的执业资格、消毒规范、事故追责),而不是直接决定谁能开业、谁能提供什么服务、应该收多少钱。管理和管制,是两码事。

只有当医疗服务的供给像餐饮一样变得丰富和多元时,价格机制才能真实地反映成本和供需,竞争机制才能迫使医院不断提升效率和改善服务。到那时,看病或许依然不便宜(因为高质量的医疗服务本身价值不菲),但一定会更“值”——就像我们今天去一家明码标价、服务周到的餐厅消费一样,钱花得明白,体验有保障。信任,才会在无数次自由、自愿、互利的交换中重新建立起来。

医疗信任危机,难解吗?看似复杂,但根源清晰。它难解,是因为我们总在错误的方向上用力。一旦观念转变,认识到问题的核心在于“稀缺”,而解决稀缺的唯一正道在于“增加供给、放开竞争”,那么解开这个死结,或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 免责声明:文章观点,仅供参考;配图来源自网络,与正文内容并无必然联系,如有侵权,请联系本站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