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自由贸易对所有人都有利,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反对?”
如果你把这个问题抛给一个经济学家,他可能会引经据典,从大卫·李嘉图的比较优势理论讲到全球化带来的福利增进,最后得出结论:反对者要么是蠢,要么是坏。

但如果你去问一个因为工厂搬迁而失业的汽车工人,或者一个担心廉价进口品冲击自家农场的农民,你会得到截然不同的答案。他们会告诉你,自由贸易带来的“好处”太遥远、太抽象,而眼前的饭碗不保、收入锐减,却是实实在在、刻骨铭心的痛。
这中间的鸿沟,就是理解这个问题的关键。
人是一种很奇妙的动物。我们同时扮演着两个角色:生产者和消费者。
作为生产者,我们靠出售自己的劳动力、技能或产品换取收入。这时,我们最害怕竞争,尤其是那种来自远方、成本低廉的“不公平”竞争。想象一下,你是一个制鞋厂的工人,干了十几年,手艺纯熟,全家老小都指望这份工资。突然有一天,老板告诉你,工厂要关门了,因为越南产的鞋子比你做的便宜一半,根本卖不出去。那一刻,什么“全球福利”、“消费者剩余”都是狗屁,你只知道,下个月的房贷和孩子的学费没了着落。
这时,如果有人——比如某个政客或行业领袖——站出来振臂一呼:“是那些外国货抢了我们的工作!我们必须把它们挡在外面,保护我们自己的产业!”你会不会觉得他简直说出了你的心声?你会不会支持对进口鞋子征收高额关税?大概率会。因为这是你能立刻看见、并可能抓住的救命稻草。
然而,人不能只靠做鞋活着。下班后,你要买菜、买衣服、给孩子买玩具、给汽车加油。这时,你的身份瞬间切换成了消费者。你希望东西越便宜越好,选择越多越好。如果关税让外国鞋子进不来,你确实保住了(或可能保住)制鞋厂的工作,但与此同时,所有受保护行业的产品价格都会上涨。你买的汽车可能因为钢铁关税而更贵,吃的糖因为进口配额而价高,穿的衬衫因为纺织业保护而质次价高。
这时候你通过关税保住的制鞋工作的确给你提供了收入,但你作为消费者时也要承担关税造成的高物价,有人会觉得,那也比没有工作强。但是,你的这份工作是通过剥夺其他本国消费者本可以享受的更加物美价廉的产品得来的。
本来,当实施自由贸易后物价会普遍下降,人们手中的钱即使没有增加也可以消费到更多的产品,从而创造出更多的需求和就业,但现实却是人们往往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这是因为,生产者身份带来的利益是集中的、可见的、即时的。一个行业的工人很容易团结起来,且声音洪亮力量强大,可以要求对自己的行业进行关税保护。而消费者身份带来的利益(更便宜的商品)是分散的、隐形的、长期的。加征关税物价上涨后大家可能只会嘴上抱怨,虽然每个人都多付了钱,但却很难形成集中的舆论声势反对加征关税。
于是,政治的天平天然地倾向于那些声音大、利益集中的生产者集团。这就是为什么纺织工会、钢铁协会、汽车工会总能成功游说政府竖起贸易壁垒,而沉默的消费者大众,则被迫为这份“保护”默默买单。
那么,政客们不知道自由贸易在理论上对整体更有利吗?他们中很多人是知道的。但知道归知道,行动归行动。
对一个政客而言,最重要的不是抽象的国家长远利益,而是实实在在的选票和权力。他的逻辑很简单:
把外国描述成“偷走我们工作”的怪兽,把自由贸易描绘成“出卖国家利益”的阴谋,是最简单、最有效的动员策略。恐惧和愤怒,远比理性的福利计算更能激发投票热情。当民众感到恐慌时,他们会更倾向于寻求一个强大的“保护者”。政客便顺势扮演这个角色。
对某个受到冲击行业提供保护(关税、补贴、配额),能立刻赢得该行业从业人员及其家属、关联产业的铁杆支持。这些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选票。至于由此给全国消费者带来的损失,由于每人分摊不多且不易察觉,几乎不会引起有效的政治反弹。
而且实行贸易保护主义是一套完美的“大政府”剧本。要“保护”产业,就需要设立复杂的海关规则、进行反倾销调查、发放补贴、制定行业标准……这一切都需要庞大的官僚机构来执行。机构的膨胀意味着权力的扩张,预算的增加,以及更多可以“安排”的职位。政客的权力基础便随之巩固。
所以,你看到的是一个奇特的景象:政客们口头上可能也会说说自由贸易的好处,但一到具体政策,特别是选举临近时,保护主义的调门就陡然升高。他们打着“爱国”、“保护工人”、“维护经济安全”的漂亮旗号,干的却是牺牲大众利益、讨好特定集团、扩张自身权力的勾当。这层漂亮外衣之下,包裹的不过是精致的利益算计。
除了直接的利益感受和政客操弄,一些根深蒂固的错误观念,也为反对自由贸易提供了肥沃的土壤。
最典型的便是将国家拟人化。我们习惯于说“中国出口了什么”,“美国进口了什么”,仿佛国家是一个有独立意志和感受的巨人。这种语言习惯潜移默化地塑造了我们的思维:我们把国家间的贸易,想象成两个巨人在做买卖,总想着“我们”不能吃亏,“他们”一定在占便宜。
但“国家”不会贸易,贸易的是张三、李四、苹果公司、富士康。当你买一部iPhone,你不是在“帮助美国”,你只是在和苹果公司及其全球供应链上的成千上万企业、工人完成一次交换。这次交换让你获得了心仪的手机,他们获得了维持生计和发展的利润。这里没有“国家利益”的抽象博弈,只有无数个体基于自愿的互惠合作。
然而,“国家利益”、“民族产业”这些大词极具煽动力。它们能把一个复杂的经济选择,简化成热血沸腾的站队。保护一个“民族产业”,听起来多么正义!哪怕这个产业效率低下、产品质次价高,靠吸食消费者的血汗苟延残喘。在这种集体主义幻象下,个人作为消费者的具体利益被无情牺牲,献祭给了一个虚幻的“我们”。
另一种普遍的观念谬误,是认为出口好,进口坏。总觉得卖东西出去是赚了,买东西进来是亏了。这就像一个人认为呼吸时只有呼气是好的,吸气是坏的一样荒谬。出口的目的,归根结底是为了换取进口。我们生产衣服卖到国外,赚来的外汇最终是为了购买我们更需要的石油、芯片、粮食或奢侈品。没有进口,出口就毫无意义。追求顺差,就像一个人拼命工作赚钱却永远不花,其结局不是富有,而是被一堆无用的纸币埋葬。
由此可以看到,反对自由贸易的声音,从来不是基于整体和长远的理性计算,而是源于:部分生产者面对短期冲击时的本能恐惧产生的集中声势总是可以压倒受益消费者的声音;政客为争夺选票和权力进行的巧妙操纵;以及大众被“国家主义”、“重商主义”错误观念所蒙蔽的认知局限。
它由既得利益者领衔、投机政客指挥、被短视和错觉笼罩的部分民众附和。其代价,则是所有消费者被迫支付更高的价格、享受更少的选择,以及整个社会因资源错配而丧失的发展活力。
要破除这重重迷障,需要我们时刻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双重身份:我既是某个行业的生产者,更是市场上无所不在的消费者。任何以“保护”为名,却让我买东西更贵、选择更少的政策,都是在损害我的利益。
更需要我们看穿那些宏大叙事的伪装,把目光从“国家”拉回到具体的个人。贸易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自愿互利的合作,不是国与国之间的零和博弈。让商品自由地跨越边境,就像让河水自由地流淌,它滋养的是两岸所有的土地。
自由贸易,从来不是对谁的恩赐,它是人类合作扩展秩序的自然要求,是通往普遍繁荣与持久和平最坚实的桥梁。反对它,或许能保住某个角落一时一地的铁饭碗,关闭它,则等于亲手掐断了那条通往繁荣富裕的康庄大道。这其中的利害,值得每个身在局中的人,细思,明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