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何时起,“垄断”成了我们口诛笔伐的万能标签。
一家公司做大了,市场份额高了,便是“垄断”;一个产品受欢迎,用户多了,便是“垄断”;企业技术太先进,别人都不会,你就是“垄断”;甚至一个人直播带货卖得好,也是“垄断”。仿佛“大”即是原罪,“成功”便是可疑。这种基于规模和市场份额的粗暴指控,如同悬在每一个奋进者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时刻准备落下,惩罚那些因更好服务消费者而获得市场青睐的佼佼者。

然而,这种对“垄断”一词漫无边际的滥用,不仅是对经济常识的背叛,更是一剂正在悄然腐蚀社会繁荣根基的毒药。它混淆是非,转移矛盾,最终保护的并非消费者与公平,而是落后、低效与特权。
让我们先厘清一个最根本、却最被忽视的事实:在自由自愿的市场交易中,根本不存在能够长期伤害消费者的“垄断”。
真正的、也是唯一有害的垄断,只有一个清晰的定义:凭借行政权力设置的准入壁垒。即,政府动用法律或暴力,宣布:“这个领域,只准这几家干(甚至只准一家干),其他人想进来?没门!”——这才是垄断的唯一起源与全部内涵。
历史上的盐铁专卖、今天不少国家都有的牌照制度、专营许可等……这些才是垄断的典型。它们根植于强制,依靠禁令生存。在这种保护伞下,被选中的企业无需担心竞争,可以安然提供质次价高的服务,消费者别无选择,只能默默承受。这种垄断,抽走的是社会活力,滋养的是特权与腐败。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市场上那些因卓越而壮大的企业。它们没有通过一纸禁令来阻挡竞争者,它们的“地位”完全来自于日复一日地赢得消费者的每一次“投票”。谷歌的搜索更好用,苹果的手机更流畅,微软的系统更普及,是因为亿万用户用脚做出了选择。今天虽然它们领先,但明天就可能被超越。诺基亚、柯达的轰然倒塌,IBM在个人电脑时代的黯然退场,无不印证了这一点:在开放的市场上,没有永恒的王者,只有永恒的竞争。
将这两种天壤之别的情形,统统冠以“垄断”的恶名,不仅是概念上的懒惰,更是逻辑上的灾难。这好比将赛场上的冠军与依靠裁判黑哨保送的选手混为一谈,都斥为“作弊”。其结果,是真正该被审视的“黑哨”隐身于迷雾,而凭实力胜出的运动员却要背负骂名。
当“垄断”的帽子被随意扣向市场上的成功者时,一系列可怕的后果便接踵而至,它们正在无声地扼杀我们的未来。
首先,它惩罚成功,鼓励平庸。市场的本质是优胜劣汰,是消费者用手中的货币,奖励那些最能满足其需求、最具创新精神、最有效率的供应者。一个企业通过市场竞争实现规模壮大,市场份额集中,往往是这种奖励累积的结果,是经济效率提升、社会财富增长的标志。当我们仅仅因为其“大”而指控其“垄断”,并挥舞监管大棒或舆论谴责时,我们实质上是在惩罚那些最善于服务大众的人。这等于向所有企业发出一个扭曲的信号:做得太好、太受欢迎是危险的,不要过于冒尖,平庸反而安全。长此以往,谁还有动力去锐意创新、拼命降低成本、提升体验?经济将陷入一潭死水。
其次,它成为失败者的庇护所和复仇工具。历史上,反垄断的大旗往往最先由那些在市场竞争中败下阵来的企业高高举起。它们打不赢市场上的价格战、技术战、服务战,便转而发动政治战、舆论战,哭诉对手“太大”、“太强”、“不公平”,试图借助行政或法律的力量,扳倒更有效率的对手。19世纪末美国一些传统企业对新兴巨头的攻击,当下某些行业对互联网平台的指责,剧本何其相似。这种“打不过就告状”的逻辑,保护的不是竞争,而是特定的竞争者;阻碍的不是垄断,而是市场竞争本身清除落后产能的自然过程。
第三,它扼杀企业家精神,增加制度性不确定性。企业家精神是经济进步的引擎,其核心在于冒险、创新和对未来机会的敏锐把握。然而,当“做大就可能被认定为垄断”成为悬顶之剑时,企业家的决策就会扭曲。他们不得不分心去揣摩监管者的意图,担忧规模的边界,甚至可能主动限制发展,以避免触碰那根模糊而危险的“垄断”红线。这种无处不在的制度性风险,极大地抑制了长期投资和颠覆性创新的勇气。企业不再专注于如何更好地服务消费者,而是焦虑于如何在一个由官僚主观定义的“安全区”内生存。
最终,最大的受害者是普通消费者和我们所有人的未来。上述所有恶果的终端承受者,正是我们每一个消费者。惩罚效率,意味着我们可能用不上更物美价廉的产品;保护落后,意味着我们要为低效买单;抑制创新,意味着我们看不到那些本应改变生活的技术突破。当我们为敲打“大公司”而欢呼时,我们可能正在亲手扼杀那些未来能为我们提供更美好生活的可能性。
历史反复证明,那些被指控为“垄断”而备受打压的行业——如美国的铝业、早期的石油业——恰恰是产量飙升、价格暴跌、惠及大众最快的领域。它们的“罪过”,只因为太过成功、太有效率,让其他比不过的企业“无法存活”。
而经济的健康与否,绝不取决于一个行业内企业的数量是多是少,也不取决于领头企业的市场份额有多大。唯一的试金石是:市场准入是否自由?只要没有行政权力人为设置障碍,任何人都有权利进入任何一个领域,用他的产品、他的理念去挑战现有的一切,那么市场就是健康的、充满活力的。
在自由准入的法则下,今天看似稳固的“巨无霸”,明天就可能被车库里的创新者颠覆;今天的高额利润,就是立马吸引更多竞争者涌入的信号灯。企业的规模,是竞争的结果,而非竞争的对立面。消费者永不满足的需求和潜在竞争者虎视眈眈的目光,构成了对任何成功企业最强大、最无情的约束。这比任何反垄断机构的监管都要有效千万倍。
因此,我们真正应该警惕和反对的,绝非那些在市场上拼杀出来的大企业,而是那些用权力砌起高墙、禁止他人进入的领域。是某些行业的牌照管制,是某些职业的苛刻准入,是保护特定企业的补贴与税收优惠,是阻挠国际贸易的壁垒。这些才是真正窒息竞争、损害消费者利益、制造不公的根源。
将“垄断”的矛头错误地对准市场竞争的胜利者,无异于一场巨大的集体自我欺骗。它让我们忽视了房间里真正的大象——行政垄断的特权与低效,却把精力浪费在攻击那些给我们带来最多便利和福祉的市场英雄身上。
语言的腐败,始于概念的混淆。“垄断”一词的滥用,正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危险的语言腐败之一。它偷换了问题的本质,将公众的怒火引向错误的方向,在保护落后与特权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如果我们渴望一个持续创新、物美价廉、选择多元的未来,那么就必须正本清源,夺回“垄断”的定义权:它只属于那些依靠强制力排除竞争的特权,而与在自由市场中靠本领胜出的规模无关。人们应该停止滥用“垄断”去指责成功,而是将目光和改革之刃对准真正的准入壁垒。
否则,我们不仅在毁灭那些创造繁荣的企业,更是在亲手阉割那个能带来繁荣的未来本身。而繁荣也从不会在受保护的落后企业中诞生,它只源于没有准入门槛的自由竞争,而这依赖于人们的坚信与捍卫。
